陈强与李薇夫妻恩爱三十年,从没红过脸,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造访,彻底搅乱了他们平静而温馨的生活,使他们夫妻感情陷入了尴尬与危机之中。
这天傍晚,李薇一个人在家,猛不防一个陌生人拎着两瓶茅台酒闯入家里。陌生人毫无顾忌地把酒往茶几上一放,就连珠炮似地高声咧咧:“耶嗨,这不是小薇吗?还是这样年轻啊!陈强这小子哩?”
陈强是省模范监狱的监狱长,少不了有犯人亲属登门“意思意思”,且无一例外地都吃了“闭门羹”。李薇望着这个一脸沧桑的陌生人,立即发飙:“你走错门儿啦,把东西带走!”
“耶嗨,把我当成行贿的啦,想得美!哈哈哈……”陌生人爽朗地笑着说,“来,认识认识,——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81师突击小分队队长郑刚,前来参加战友聚会!”陌生人说着,还用左手向李薇敬了一个军礼。
李薇打了一个寒颤: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陌生人,竟是她的初恋情人!——三十年前,就是这个郑刚,托战友陈强交给她一封绝交信。郑刚在信中歉疚地告诉李薇:战争结束后,一位“首长千金”看上了他!郑刚在信中要李薇彻底忘了他,寻找新的爱情,组织新的家庭。当时李薇痛不欲生,倒是捎信人陈强耐心细致地劝慰她,无微不至地体贴她,随后又水到渠成地与她结了婚。当了首长“乘龙快婿”的郑刚,三十年音信全无的郑刚,竟敢在今天打上门来参加什么“聚会”!诶,为啥没有听陈强说起过?
爱恨交织的李薇,本想挖苦当代“陈世美”几句,但她突然看到了郑刚空荡荡的右胳膊袖子,——怪不得他刚才用左手敬礼!李薇惊异地抓住空袖子问:“胳膊呢,你的右臂哪儿去了?”
郑刚满不在乎地说:“哈哈,当年我一不小心,把右臂丢在一簇山茶花下面,找不回来啦!”
李薇心里一阵酸楚,眼圈红红地埋怨:“当年你在信上,为啥没说你受伤的事?陈强这家伙为啥也瞒着我?看我今晚咋收拾他!”郑刚还是大咧咧地对李薇说,你还是先“收拾”酒菜吧,我们生死弟兄阔别三十年,今晚还不喝他个天昏地暗?李薇仍心存疑虑,再三盘问郑刚,怎么不带那位“首长千金”前来?怎么不带着孩子前来,现在究竟有几个孩子?郑刚躲躲闪闪地告诉李薇,自己的孩子多得“成建制”,实在没办法都带来。李薇幽怨地瞥了一眼郑刚,为他斟上茶水后,转身离开了客厅。郑刚望着李薇依旧苗条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一声,脸上掠过一层忧伤。恰在这时,老战友陈强风风火火地回到家里。
陈强已经在电话里得知老战友来访。弟兄俩一见面,陈强就对着郑刚“咚”地擂了一拳:“好你个大哥呀,总算是露头了!”郑刚照样回敬一拳:“好小子,混得人模狗样啦!”两条汉子立时打闹成一团,拥抱在一堆。在亲热了一阵后,两位老战友又摘下墙上的镜框,一起欣赏当年小分队全体战友的合影,一个一个地回忆回忆战友们的姓名。闹了半天,李薇才弄明白:今天是小分队23位牺牲战友的忌日。郑刚千里迢迢赶来,原来是为纪念战友们殉国三十周年!
酒菜端上来以后,陈强打开酒瓶盖,对郑刚说:“大哥,来,先敬祭长眠地下的战友们,你先!”郑刚表情凝重地把酒浇奠在地上,哽咽着说:“弟兄们,当时我在小分队里禁酒,实在对不住大家!一班长,我知道你酒量大,就带头多喝一点儿吧!”陈强也两眼红红,接过郑刚的话茬儿:“一班长,虽然咱哥俩也曾经怼掐过,但我还是佩服你是条真汉子!你是为掩护郑刚大哥而牺牲的,大哥又是替我挡子弹而受伤的,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来,我多敬你一杯!”
祭奠罢战友,两条汉子都已经是泪眼婆娑。他们端起斟满酒的高脚杯“咣当”一碰,只听“兹——”两声响,两只高脚杯变成了两个“探照灯”。杯盏交错,你来我往,室内酒香四溢,气氛浓烈。五十三度的茅台酒,烧得两张脸盘光辉灿烂。郑刚感叹地对陈强说:“唉,小分队25条汉子,就数你小子福大命大。——战争结束,只有你全须全尾,毫发无损!而且……”郑刚见李薇在场,咽下了后面的“抱得美人归!”
陈强斟满一杯酒,高高地举过头顶:“大哥,我的这条小命,是你救下的,我的这个家庭,是你撮合的。大恩不言谢,来,我敬你一杯!”只听“咣——”的一声,两个“探照灯”又相对在一起。
女主人李薇满含深情地为郑刚敬过酒后,就到厨房忙乎去了。郑刚压低声音说:“兄弟,大哥没有看走眼,你小子现在是省模范监狱长,又是全国五一劳动奖获得者,官场得意、情场惬意,李薇跟了你,值啊!”
陈强有点儿尴尬:“大哥呀,我丝毫没有忘记大哥的恩情,也牢记大哥的嘱托,尽力照顾好李薇。那个‘首长千金’的谎话,我到现在还瞒着李薇哩!——唉,还是那句老话,哥你好歹也成个家吧!”
郑刚摇摇头说:“哥不是不想成家,兄弟你知道,那颗该死的子弹,恰恰就打在那个地方,哥已经成了个废人!”
“就算是找个说话的伴儿呗!”
“哥生活在军休所里,热闹着哩!”
两位战友正在掏心掏肺地窃窃私语,猛不防李薇杀了出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气咻咻地质问:“好哇,三十年啦,你们俩一直合伙把我当猴耍!就算是一只猴子,也不能任由你俩赠来转去吧!”
郑刚急忙掩饰:“小薇,我们在说别人的事,来,喝酒、喝酒。”陈强也随声附和:“对,男人之间的扯淡事,你个女人瞎掺和啥?来,大哥,咱喝!”
李薇一把夺下陈强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指着陈强的鼻尖问:“说,你小子当年瞒着我干了啥缺德事?”夫妇俩三十年鲜见的战争,终于在瞬间爆发了!
陈强从来没有见过李薇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一时怔住,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天地良心,我确实没有!”李薇继续大发雷霆,“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郑刚见此情景,不得已说了实话:“小薇,不干强子的事,当时是我对不起你!特别是‘首长千金’的事,是我生编出来哄骗你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委屈,都怨我不好啊!”郑刚说着,痛苦地擂自己的脑袋,使劲地揪自己的头发。
李薇反过来又把炮口对准郑刚:“既然你没有结过婚,可又为啥又骗我说你有许多孩子?”
郑刚无奈地对李薇解释,他退伍后,许多学校都争相聘请他担任校外辅导员。少先队员们都把“郑伯伯”看作最可爱的亲人。自己与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一起,就如同整天与鲜花、朝阳相伴,使自己忘掉了心痛伤疼,忘掉了孤独寂寞,生活也充满了阳光与乐趣,他确实把这些孩子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听了郑刚的一席话,李薇泪眼模糊地望着初恋情人,她万万想不到,外表大大咧咧的郑刚,竟然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孤独凄凉!她不住地用湿巾擦着眼眶,埋怨郑刚无情无义,这些年隐身于小县城的军休所里,从未来看望陈强和自己。郑刚长叹一声,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他不愿意再来搅和他们夫妻的生活!要不是恰逢小分队23位战友殉国三十周年的忌日,自己实在忍耐不住,他是绝对不会千里迢迢来打扰他们的。说到这里,郑刚激动地说:“小薇,有什么值得难过的?比起牺牲的兄弟们,俺们哥儿俩是不是都赚大发啦?”
李薇擦干泪水,又一次为哥俩敬酒。陈强见夫妻间的战火已经熄灭,就如释重负地说;“大哥,好啦,咱不说那些陈年往事啦,今儿个咱哥们要尽兴尽欢,一醉方休!”
又是一阵杯盏交错,你来我往,不觉已到半夜时分。两条汉子舌头都已经不听使唤,但是,他们还在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当说到省模范监狱里的“逸闻趣事”时,郑刚突然不经意地问道:“强子,你监狱里,有个叫,叫杨烈宝的犯人,听说改、改造得不错?”
陈强迷蒙着醉眼:“你说那个抢劫犯哪,不错个球啊!这小子闹、闹腾得欢实着呢,就差把监号的房顶给、给掀翻了!前两天,打伤了别的犯人,至今还在小号里蹲着呢,——诶,你们认识?”
郑刚摇着脑袋,轻描淡写地摇出了一句:“不、不认识,只是听人说起过,随、随便问问。”
这时,李薇突然脸色大变,她轻轻地起身,悄悄地踩了陈强一脚,便离开了酒桌。陈强还在嘟囔:“臭娘儿们,球事儿多!都是过、过命的兄弟,还用背着大哥?”说着便不情愿地站起来,一摇三晃地跟了出去。
夫妻俩走出客厅后,郑刚在掏香烟时,无意中从口袋里带出一张稿纸,郑刚定定地望着稿纸上的字迹,看着看着,不觉手抖动得厉害,眼泪流了出来。郑刚打了一个机灵,脑袋有点儿清醒,朝自己飞快地扇了两个嘴巴,自言自语地说:“一班长,楞子哥,是小弟我对不起你呀!”
不一会儿,李薇一个人轻轻地走进了客厅。郑刚问陈强这小子哩?李薇撇撇嘴说,喝多了,在卫生间“咕——”地学了一声鸽子叫,正在水池上“清理门面”哩。接着,李薇温柔地挨近郑刚问道:“郑刚,记得咱有个姑姑,与你感情特别深,当年你探家时,还特意带着我一起看望姑姑。——她婆家人是不是也姓杨?”
郑刚说:“没错,我从小跟着我姑姑长大。那个杨烈宝正是我姑姑唯一的孙子,因为抢劫罪被判了十二年。姑姑思孙心切,眼睛已经哭瞎,她知道我与强子的关系,可就是从来不向我开口,临咽气前还死死抓住我的手!”
“那你刚才为啥不对强子说明?”“有人不允许我说!”“谁?”“就是躺在地下的一班长,我亲亲的表兄杨虎烈士!”
郑刚与李薇刚刚说到这里,陈强“呼隆”一声闯进客厅,他惊异地瞪着郑刚;“大哥,你说一班长是你的表兄?我怎么不知道?”郑刚说;“杨虎表兄生前有嘱托,为了便于我工作,我们姑舅表兄弟的关系谁也不能告诉!”接着,郑刚又告诉陈强一个惊人的秘密:杨烈宝就是杨虎表兄的遗腹子,这小子的名字“烈宝”就是郑刚给起的,寓意是“烈士的宝宝”!杨虎牺牲后,表嫂改嫁,杨烈宝就跟着奶奶长大,谁想到这小子不成器,竟然成了抢劫犯!说到这里,郑刚失神地望着战友的合影,声泪俱下地说:“一班长,我的楞子哥,是我对不起你呀,怨我只顾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却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表侄!这才是‘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园’,我真是混蛋!”
听到这里,李薇与陈强都在抹眼泪。陈强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杨烈宝啊,杨烈宝,你小子只顾自己作,让我们这些做叔叔的该咋办?”
李薇忍不住插话:“咋办?好办!——减刑!”
听了李薇的话,陈强两眼瞪着李薇,好像要喷出两团火来。李薇猛然醒悟:自己一不小心,违反了“夫人不得干政”的家规,吓得她吐了吐舌头,急忙闪了。
客厅里又剩下两条汉子。陈强对郑刚说;“大哥,事到如今,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郑刚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喷着烟圈儿,半晌才说:“我看,你还是把我也送进监狱吧!”
陈强惊得睁大了眼睛,好像是不认识郑刚似地高声嚷嚷:“大哥,你,你是在要挟我?”
没等郑刚继续解释,李薇听见陈强竟然对郑刚呛呛,立马冲出来,指着陈强的鼻尖厉声骂:“好哇,长本事了,竟敢对你的大哥吼,看看你那副忘恩负义、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年我算瞎眼了!”陈强又扭过头来与李薇吵成了一锅粥,客厅里上演着的“三国演义”好戏,这时已经达到了高潮!
不料郑刚一声断喝,止住了夫妻俩的撕抓吵骂。他一本正经地对陈强说:“你小子把我想歪了!告诉你吧,大哥我不但是学校的辅导员,而且是司法部门特聘的犯人心理帮教员。我坚信的一句话就是‘不信东风唤不回’!我是想亲自到号子里,对杨烈宝进行一对一的帮教,我就不相信这小子他浪子不回头!”说到这里,郑刚显得格外激动,他把刚才那张发黄的稿纸,用抖动的左手递给陈强,颤声说:“这是我看到一班长当年的请战书后所受的启发。一班长在战前咬破手指,用鲜血写成的请战誓言,我已经保存了整整三十年!”
陈强用同样颤抖的双手,接过杨虎烈士的请战誓言。誓言内容不长,由于年代久远,血写的字迹已呈暗红色:
“为了共和国的安宁,为了老百姓的安生,生命不息,冲锋不止!——杨虎”
郑刚接着沉重地说:“当年烈士们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如今,我们如果不从根本上改造好杨烈宝们,放纵他们继续出来扰民害民,给社会留下隐患,那不就是彻底违背了杨虎哥的遗愿?”
听到这里,陈强热泪盈眶:“郑刚哥,杨虎哥,三十年前,是你们救了我一条小命,三十年后,还是你们的理解与支持,使我陈强进一步懂得了如何做事做人!”
两双大手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最后,郑刚告诉陈强,他最近饱受着亲情与法理之间左右为难的折磨与煎熬,自己也确实动摇过、妥协过,差一点忘掉了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坚守的底线,——想借着战友聚会来为罪犯说情。说到这里,郑刚感叹地说:
“唉,我不但在身体上个废人,而且在道德情操上,也不是一个健全人!因此,今晚咱们的聚会,我看只能算是一个半人的战友聚会!”
(陈志国(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