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长到任不到一个月,就下乡视察工作。在途中,陈县长忽然从车窗看见公路旁边一块水田里,此时正有几个农民在插秧,忙喊道:“停一下。”小车在那块农田边上一溜儿排开,没等车停稳,陈县长就急不可待地打开车门。接着,随行的警察、干部和记者纷纷从车里涌出来,把农田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县长先跟田里插秧的农民打个招呼,聊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对一旁的乡干部说道:“你们知道么?我以前可是个插秧能手,在场的各位没有一个比得过我,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
其它人纷纷发出会心的笑声。陈县长越说兴致越高,突然把袖子一挽,嚷道:“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我这个农民的儿子不是白当的!”
其它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已经脱去鞋袜,裤脚卷到大腿,两只白白净净的脚已经没进了泥田里。只见他随手拿过田埂上的一扎秧苗,有模有样地插了起来。
随行记者当然不能错过这精彩一刻,兴奋地将镜头对准了陈县长。
当天晚上,陈县长插秧的镜头就在县电视台播出了。第二天,这条新闻还被省电视台录用播出,一时间,农民的儿子陈县长插秧的故事全县皆知。
哪知新闻结束还不到两个小时,陈县长就接到了一个来自省办公厅的电话,是一位副主任打来的,说省长也看到了他插秧的新闻,然后就交待他问问陈县长,他到底是不是农民的儿子。
陈县长乍一听愣了,赶紧说:“我是呀,我是货真价实的农民的儿子,我老爹老娘现在还在农村种地呢!怎么啦?省长还有什么说的?”
那位副主任呵呵一笑说:“没有。他就交待我问这一句,我也不知道他啥意思。”
结束通话,陈县长琢磨了半宿,实在想不通省长到底是何用意。第二天是星期六,一大早住在老家的老爹忽然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叫他马上回去一趟。陈县长问老爹出了啥事,老爹也不说,只叫他速速回家。
陈县长只好临时改变日程安排,叫来司机回家。陈县长是邻县人,两位老人不愿跟他出来享福,还真的仍住在农村。可是,田却是不用种了,平常只待弄点小花小菜的。
一进家门,一看两位老人好端端的,陈县长先松了口气,然后问老爹到底啥事儿。老爹说:“还能有啥事?如今正是插秧时节,叫你回来帮帮手。”
陈县长一听,埋怨起来:“爹,你们又闲不住开始种田了?”
“闲着也是闲着。”老爹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你不是挺喜欢插秧嘛,还到处帮人家插。”
陈县长一怔,听出老爹话里有话,一看自进门后老爹一直绷着的脸,明白了:老爹一定是在电视里看到自己插秧的新闻了。可老爹为啥不高兴呢?再一想,又明白了,干了一辈子生产队长又一身正气的老爹,肯定是把他的行为看成是作秀了。
这么琢磨,陈县长忍不住一乐:“爹,我知道你不喜欢看领导作秀,可我那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真心体验一下而已,并非有意作秀,谁想到还播到了省里去呢。再说,这些事有时还真的得做,你不在现场没看到,我一下田,一下子就把群众的距离拉近了。”
老爹却连连冲他摆手:“谁管你作秀作花的?我这次叫你回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插秧的。”
说话间,老娘摆上来饭菜。老爹招呼他和司机坐下:“先吃饭,吃了饭就下田了。”
陈县长知道老爹一定还藏有什么事儿,没奈何,只好由着他安排了。
吃罢饭,老爹拿来一套旧衣服和草帽让儿子换上。陈县长一看老爹来真的,脸色一变:“爹,你还真的要我插秧啊!我、我……我怎么说也是个县长……”
“县长就怎么啦?”老爹的嗓门一下大了起来,“当县长就不能插秧了?你不插也行,以后别到处说你是农民的儿子!”
陈县长怎么听都觉得老爹的话里带剌儿,心里也来了气,但也不敢冲老爹发火。忍了忍,心想:好罢,就当哄他开心,反正一会我就得回去。于是皱着眉头换上那身旧衣服,脱了鞋袜,戴上草帽,跟着老爹往田时走。
回到田边,老爹转头对司机说:“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这块田恐怕要插两天才能插完,到时你再来接人吧。”
陈县长一听,什么,要插完才能放我走啊!一打量这块偌大的田,一股火怎么也忍不住了,把刚抓在手上的一扎秧苖愤愤往田里一扔:“我不插了!我现在就得赶回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呢!”
“你给老子站住!”老爹在后面大喝,“你今天要是不听我的,以后就永远不要说是农民的儿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陈县长站住了,可心里的气怎么也憋不住了,冲着他老爹也嚷了起来:“爹,你今天喝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的!”
见儿子发火,老爹倒平静下来了,呵呵一笑,拍着儿子的肩膀在田埂上坐了下来。笑咪咪地抽了一根烟,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问:“儿子,你还记得么?自打你大学毕业那年,在家里插完最后一块田,到现在多少年了?”陈县长心中暗暗一算,不禁也感慨起来:“二十五年了吧。”老爹叹道:“这才二十多年,你就把农民的本全都忘了么?”“我没有忘!”陈县长顿时又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说,“我时刻都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时刻都提醒自己该干些什么,走到哪里,我也没忘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老爹不言不语,径直从田埂上捡了一扎秧苖塞到他手里:“你没有忘,你是农民的儿子,可你见到农民把稗草当秧苖插的么?”
陈县长大吃一惊,瞪着手中那扎秧苖傻了,这是稗草?自己那天插的竟然是稗?
老爹摇头苦笑:“你呀,这才二十来年,我就分不清稗稻了。”
其实稗和稻是很容易区别的,农民拣出稗草后,往往会扎成一束,随手扔在田埂上,看起来跟秧苖差不多。但经常插秧的人都晓得,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陈县长那天在田埂上恰好拿到了一扎稗草,插得不亦乐乎。要命的是记者把镜头拉得很近,陈县长手中那把稗草被特写了几秒种,是农民一看都明白,这家伙稗稻不分,把稗当稻插了。老爹告诉他,村里人都知道他出个大洋相,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笑话他哩!
陈县长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嗖地窜上头顶,怪不得省长问了他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想必连省长都发现这个细节了。
他又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旁边站满了干部,怎么就没人发现自己拿错了秧苖呢?还是发现了,却故意不提醒,存心看自己出洋相?
“现在的干部呀!”老爹摇摇头,“就算长在农村,恐怕也从来没插过秧,你还指望他们能分清稗和稻吗?照我看呀,他们是真不知道。”
就算一大帮干部都没发觉,可当时田里还有几个农民呀!他们应该知道自己拿错了吧?可他们就怎么不说呢?
陈县长微微叹气:“他们是不敢说呀?”
老爹却仍是摇头:“儿子,你当了县长,那么大张旗鼓地下乡,还能见到真正的农民吗?就像上个月咱们这里一样,因为有领导经过,公路两边田里的人都被轰回家了,换了些干部下去……”
陈县长一愣,许久才苦笑着摇摇头。
“儿子呀!”老爹语重心长地说,“我叫你回来,一是让你知道自己出洋相了,二是给你敲个警钟,清醒一下,别忘了自己是谁。我怕你这样下去不是和群众拉近距离,而是越拉越远,到最后,连群众和草木都分不清了。”
陈县长一直低头不语,忽然抬头吩咐司机道:“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接我。我一定把这块田插完再走!”(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白县 杨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