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县建设局工程管理处处长秦方刚上班，就被施局长叫了过去。施局长说：“秦方，溪龙乡中心小学的工程，由你具体负责吧。你看怎么样？”

　　秦方点头接受任务。施局长又说：“具体怎么样操作，我也不用多交代吧，你是个明白人。我现在给你一样东西。”施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榔头来，放在办公桌上。这个小榔头比大拇指粗一些，木头的柄子十来公分长，小巧玲珑。

　　秦方愣了愣，似有所悟。他拿起榔头往衣兜里一塞，点点头说：“嘿，正好可以放得下。”

　　秦方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审阅有关溪龙中心小学建造的预算。他将预算和草图作了对照，又经过仔细核算，长吁一口气，觉得心中有数了。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秦方的手机响了，里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喂，秦方，我现在在金悦大酒店，你出来，一起吃个饭吧，就在888包厢。”秦方听出，是老同学金大伟。金大伟在卫生局工作，级别跟秦方差不多。由于两人不在一条线，平时也不太来往，顶多见面打个招呼。秦方推脱下午还要忙，就不过去了。金大伟催道：“我已特地跑到你门前来，你出来就两分钟嘛。”

　　金悦大酒店就在建设局对面。秦方只好前去。金大伟果然在包厢恭候。秦方半真半假地说：“老同学，你这顿饭，不是请我白吃的，对吗？”

　　金大伟含笑问：“你怎么这么说？”“嗨，这还用兜圈子吗？我刚被指定负责一个小学的工程管理，你就来请我吃饭，这不是捷足先登吗？我记得你的小舅子，就是干工程的。”

　　“好，痛快。”金大伟一拍巴掌，“那我就不多绕圈了，我就是受小舅子之托，来打听这个工程的。”

　　秦方叹口气：“我说，今天咱们只吃饭，不谈工程，行吗？”“好好，吃饭吃饭。”金大伟点着头，又低声加上一句，“我小舅子说了，百分之八是肯定给你的……”

　　当秦方打着饱嗝回到办公楼，迎面碰上他的助手梁健在等他。梁健问：“处长，今天下了班，您没有事吧？”“怎么啦？”秦方问。梁健迟疑了一下说：“我想……请你吃个饭。”

　　“你为啥要请我吃饭？”秦方觉得奇怪。梁健说，他今天三十六岁生日，平时受处长关照，所以别的客人都不请，就请处长吃个便饭，请处长赏脸。

　　秦方脑子里盘旋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我一定来。”

　　下班以后，秦方按梁健说定的，进了天王大酒店。包厢里面除了梁健，还有两个陌生男子。秦方没等他们开口，就抢先说：“各位，今天咱们只吃饭，不谈工程，好吗？”梁健忙问：“处长，您为什么这么说？”

　　秦方指指在座的两位，笑呵呵地说：“这两位，我其实见过，他们是做工程的。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你的两个堂哥。”

　　梁健尴尬地笑了。既然处长这么说，他也不好违拗。本来晚饭是可以喝酒的，但秦方推说最近血压有点高，就不喝了。这顿饭吃得也没什么滋味。秦方明显看出梁健的两个堂哥很想说什么，但都把话缩回去了。

　　从酒店出来，秦方径直回家了。他本打算好好休息。谁知家里有人在等着他。秦方心里“咯登”一下，这不是他的表弟陆阿毛吗？陆阿毛是干建筑队的……

　　秦方仍旧先发制人，劈头就说：“阿毛，你是为了工程来的吧？”陆阿毛高兴地点头：“对对，表哥，听说这个工程在你手上……”

　　秦方爽快地说：“没错，是在我手上。你是不是想承包这个工程？”

　　“对对。我就是来问问表哥，我可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这次是公开招标，只要你有必要的条件，比如执照，各种资质证书，还有相应的设备和技术水平，完全可以参与投标。”

　　陆阿毛更兴奋了，从皮包里拿出一盒烟来。秦方正以为他会把整包烟留下，但没有，陆阿毛只是拆开，抽出一支递上来，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把烟塞回皮包。随后说去准备准备，就告辞了。

　　这倒让秦方犯疑了。在他的预料中，陆阿毛会把烟放着，其实是一个烟壳，里面塞着钱。而且这是投石问路，如果他收下，说明他愿意“合作”，以后大头在后边。没想到陆阿毛不这样。秦方正在发愣，妻子慧丽从厨房端着菜出来，问秦方，阿毛怎么走了？秦方立即有点奇怪，慧丽对老公的亲戚一直没好感，总认为他们上门没啥好事，怎么这次这么客气，竟亲自下厨炒菜要招待阿毛呢？秦方突然有了感觉，试探地问道：“阿毛他……是不是送了什么东西？”

　　慧丽白了他一眼，“怎么轮到他送？”

　　“那轮到谁送？”

　　“当然是咱们。”

　　“咱们……送什么？”“我给了他一条烟。”

　　秦方越听越糊涂了。但马上醒悟过来，莫非老婆知道阿毛的来意，所以要替老公挡一挡，给了阿毛一条烟，意思是，你就别为难你表哥了，拿了烟走人吧。

　　第二天秦方上班时，在走廊上碰上局长。局长随口问道：“怎么样，没什么疙瘩吧？”秦方也不知局长问什么，也随口答应：“嗯嗯，没什么没什么。”局长淡淡一笑，进办公室去了。

　　忙碌的一天很快过去了。快下班时，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秦方拿起电话，金大伟欢快的声音传出来：“秦方，请到金世纪洗浴城，马上，我在那里等你。”

　　“什么事？”

　　“先吃饭，然后洗澡，按摩。”

　　“饭我回家吃。洗澡，家里有太阳能热水器。按摩，我确实有点腰酸腿疼，让老婆捏两把就行了。”

　　“嗨，那儿来了外籍军团。快来吧。”

　　外籍军团，是指那里请来了洋妞按摩师。秦方愣了愣，还是委婉拒绝了。刚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是表弟陆阿毛找他。陆阿毛叫他到乐口福海鲜馆去。

　　“阿毛，我对海鲜是过敏的。我不来了。”

　　“表哥，你一定要来，有人要见你。”“谁？”“来了你就知道了。”

　　陆阿毛的口气干脆利落，甚至有几许指挥的味道。秦方感到惊讶，决定过去看看。

　　到了海鲜馆，包厢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陆阿毛。另一个，竟是施局长的儿子施威！

　　施威站起来，招呼秦方坐下，然后一脸诚恳地说：“秦大哥，我请你吃饭，你不会介意吧？”陆阿毛也介绍道：“表哥，施威是我同学，他本来只请你一个人吃饭，拉我来作陪的。”

　　秦方暗想，阿毛啊阿毛，难怪你口气不同，原来是傍上这个少爷了。不过秦方表面没动声色。酒菜上桌，觥筹交错。几杯下肚，阿毛开口了：“表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施威今天请你来，也是想问问这个工程，能不能，给我做了？”

　　施威帮腔：“对，秦大哥，这个工程你全权负责，就包给阿毛吧，他是你表弟，也是我同学，帮帮他吧。”

　　秦方想了一下，心中有了主意。他点着头：“好好，这件事，好商量。只是不知……咱局长是怎么想的。”

　　施威充满豪情地一挥手：“这是我要办的事，跟他没关系。秦大哥，权力在你手上，一切由你作主。”

　　陆阿毛不放心地追问：“表哥，什么时候你可以给我结论？”秦方伸出两个指头：“两天。”“好，那咱就干一杯。”施威高兴地举起酒杯……

　　下一天早上，秦方去上班，在走廊上又碰上局长。局长又像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怎么样，这件事，搞得定吧？”秦方听得懂，连忙回答：“搞得定，一定搞定。”局长神情有点复杂，转身走进办公室去。

　　一会儿，秦方拿着一份名单走进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汇报说，这是目前申请参与竞标的工程队的名单。不知为什么，局长显得有点踌躇，他似乎是试探地问秦方：“那你打算怎么办？”

　　秦方认真地说：“明天，我想把这些有关人员召集起来，开一个现场会。”“现场会？在哪里开？”“就在溪龙中心小学将要建造的校址上。”“什么内容？”“我想给这些准备投标的人员作些说明。也请局长光临。”

　　施局长一愣：“我就不去了吧，反正这事由你负责。”秦方却很郑重：“局长到场，才显得隆重嘛。这么几家建筑队要投标，我们总得拿出个姿态来，让大家觉得公平。”施局长似乎理解了，点头说：“好吧，那我就去。”

　　溪龙中心小学的校址在一片坡地上。第二天上午，那些接到通知的人陆续到了。施局长一看，来的人竟然有几个认得，除了卫生局的金大伟，还有秦方的手下梁健，甚至有他的儿子施威。施局长和施威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都没料到对方会到场。但碍着其他人，也不好交谈，只装作互不理睬。

　　秦方呢，怎么还不露面？一会儿秦方终于来了。众人一看他的形象，几乎都要笑起来。只见秦方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脖子上挂着几个动物小玩具，有熊猫，有小狗，有鸟儿，还有一条盘着身体昂起头的眼镜蛇。整个人显得十分滑稽。

　　施局长连忙问道：“秦方，你这是唱的哪出呀？不会是给大家推销玩具吧？”秦方摆摆手说：“局长，我还带来了您的锤子呢。今天要唱一出玩具和锤子的心声。”众人也饶有兴趣地围上来。秦方招呼大家：“这里没有凳椅，大家请席地而坐吧。”

　　然后秦方站到前面，脸色显得严肃了。他指指那片坡地开口了：“这里是即将建造小学的地皮。今天我把诸位请到这儿来，是开个现场会。为什么请你们来？因为各位都有一个相同的目标，希望把这个工程争到手。我作为这个项目的具体负责人，先感谢大家支持我的工作。”说着秦方鼓了鼓掌。

　　秦方继续说道：“刚才我从那边过来时，大家看到我这付样子，一定觉得很好笑，脖子上挂着小狗小猫的玩具。大家一定想，这是小孩子的东西嘛。没错，这确实都是孩子的玩具。但是，如果我把这些玩具的来历告诉你们，相信在座的各位，肯定笑不出来。”

　　众人的眼睛瞪大，注意力更集中了。

　　秦方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相信大家都听说过，我们邻县的柚白乡中心小学的事吧？”此言一出，大家都像被针扎了一下。连施局长也悚然一惊。所有人都在猜测，秦方想说什么？

　　秦方说：“去年，邻县柚白乡的中心小学，发生了坍塌事故。两间教室倒塌，幸好当时正是下课时间，大部分学生在操场上活动，但仍有一些学生在课堂里，结果……”

　　“关于具体死伤情况，就不用多说了，反正很惨重。昨天我特地去了一趟柚白乡，这几个玩具，就是从那些遇难孩子的家里搜集来的。”

　　秦方把这几个玩具摘下来，举在手中。他的眼里开始有了泪光。“柚白乡中心小学的教室，造了才两年，在没有地震的情况下，突然就倒了两间。事后查明了原因，八百万的工程预算，真正用到工程上的，只有三百多万。现在，我请大家看看这几个玩具，再仔细想想，咱们这个工程，该怎么来做？”

　　听的人都目瞪口呆，人人脸色紧张而复杂。施局长同样全神贯注，倾听秦方说下去。

　　“每个玩具的后面，是一条稚嫩的生命。”秦光抹了抹眼睛，“所以，我首先在问自己，这个工程应该怎么做？我们局里的工程预算已经出来，我经过仔细核对，可以负责地说，这个工程如果严格按照预算来做，肯定不会有隐患。但如果我们在其中玩什么花招，那么，最后会不会出现柚白那样的悲剧？所以，我今天请大家来，是把丑话说在前面，我负责这个工程，决不允许隐患存在。”

　　说到这儿，秦方把手伸进裤兜，“嗖”地一下抽出一把小榔头：“大家看，这是什么，一把小榔头。哪来的？是咱们施局长赠给我的。我开始还不明白局长的意思，是看到诸位踊跃找我，各使神通，才醒悟到局长给我这把锤子的含义了。知道这是一把什么锤吗？”秦方把锤子举得高高的，见没有人敢回答，才郑重地说：“这是一把警钟锤。敲什么钟？就是廉洁的钟。我具体负责这个项目，局长担心我与工程队狼狈为奸，贪污受贿，使真正用在工程上的钱大大缩水，所以一开始就赠给我这把锤子。它有两个作用，一是要让我时时敲响心头的警钟，只有我这个具体负责人首先廉洁，工程质量才有最基本保障；二是当工程开始后，要拿来敲打浇好的混凝土，看看是否达到硬度标准。现在我让大家都看看这把锤，相信你们对如何做好竞标工作，有了真正的认识了吧！”

　　秦方说完，整个现场会上鸦雀无声。但秦方相信，他们不吭声，是听懂他的意思了。

　　秦方又问局长有什么要补充的，施局长满面笑容，摇摇头说，他没什么补充的。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局里以后，局长把秦方叫进办公室。局长脸色发红，低声地说：“秦方，你这个会，开得好啊。我对你说声谢谢了。”

　　秦方刚想说话，局长又摆摆手制止了他：“我现在要跟你说实话，我给你这把锤子，根本不是什么敲警钟的，我的意思其实是，这是一把淘宝锤……”

　　“淘宝锤？”秦方一愣。

　　局长点点头。“没错，有些人在山中寻找宝石时，就拿着一把小锤，敲敲打打。我给你一把，其实是暗示你，咱们要淘淘宝……秦方啊，你也知道，我儿子施威马上要结婚了，可咱们家连套新房子也买不起。这次施威央求我说，只要把工程包给陆阿毛，陆阿毛答应给他介绍费六十万，当然也少不了你的……”

　　原来是这样？这倒出乎秦方意料。在他愣怔间，局长握住他的手：“可是，你这个现场会，敲醒了我，相信也敲醒了所有跟你拉关系，想通过潜规则争到肥肉的人。这把淘宝锤，确实是把警钟锤，给我们这些人敲响警钟，如果我和你真按照我儿子的计划做了，拿了钱，那就危险了，一旦出事，必定进牢啊。你这个会，开得太及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