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收了那该死的10万元钱，我的生活就完全乱了套，晚上就没有好好地睡过一个囫囵觉。妻子说，再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我只是县水利局的一个科员，领导上要我管局里的一些档案资料。苍龙河防洪堤开始招标前，一些工程队投的标书都锁在我那只保险柜里。那几天，我的一个远房的表哥天天缠着我。他是一个工程队的老板，说穿了，他想吃下苍龙河防洪堤那个最肥的G2标段。我被他缠不过，偷偷地把其他工程队报的标书的标的透露给他了。结果可想而知，他还真的非常顺利地吃到那块大肥肉了。事后，这个平时跟我很少有来往的远房表哥在一个晚上寻到我家来了。寒暄过后，他掏出一张卡，说里面存了10万元钱，说这是对我略表谢意。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当时吓坏了。表哥拍拍我的肩说：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俩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来查的，真的来查也是查不出来的。我还在推，在一边的妻子却把它收过去了。表哥走了后，妻子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自从按揭了宝华洲仙人居那套房子后，那个“房奴”的铁帽子就压得人气也透不过来了，每个月发工资后连杯冰淇淋都不敢吃，今天有这种好事，你还推，你傻不傻？这一张卡，你不吃不喝要两年才赚得回来，你还推啊？……自从那条防洪堤上马后，我估计你们局的那些书记局长们吃得肚子都涨破了，轮到你这个小科员，不过是他们牙缝里掉下的。你还是条汉子哩，胆子只有粟米大……

　　我承认我的胆子只有粟米大。自从收了这10万元钱，每天晚上，只要听到楼下有警车开过，我就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抖着说可能是来抓我了……白天上班，领导们要我开保险柜拿东西，我的心就会一阵莫名的狂跳，心想莫不是领导来查我了……

　　在我度日如年时，妻子说，你不是还有年休假吗？你去把年休假请出来，过几天我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我说，你是要跟我出去旅游？妻子大眼一瞪，大声说：你想得美，你忘了你的房奴身份啊？

　　原来妻子在网上看到我们县最有名的千年古刹南山讲寺第三期暑期短期出家夏令营过几天就要开办了。她已经在网上给我报了一个名。妻说，反正时间也不长，就15天，你的年休假刚刚够。你到庙里去，天天给菩萨烧高香，菩萨会保佑你的；再说，去寺庙里跟黄卷青灯做半个月的伴，你的心情会平静下来，人就会正常了。反正费用也不贵，那点钱我们拿得出，去吧，去做15天的和尚……

　　我点头了，亏我老婆想出这么个好主意。这样，5天后，我就开始年休假了。准确地说，我是去做“和尚”了。这事单位里没人知道，我悄悄地进了风景秀丽的南山。自古名山僧占多，我真佩服千年前的那个开山祖师，能挑选到这么个好地方。一进南山讲寺，寮房里还真热闹，我的师兄师弟们都来了，有20多个人哩。傍晚，我们每人都发到一件袈裟，一袭的土灰色，都是旧的，却洗得很干净。当天晚上，庙里的师父们就要给我们剃去一头的烦恼丝了，虽是短期出家，但是来做和尚，一个和尚头是少不了的。在剃光头时，有的师兄师弟很是激动。这方面我倒是没有什么障碍，这年头不少大明星、着名的主持人都是光头的了，况且，连妻子都说，我的头形很适合光头。就是在剃头时有个简短的仪式，庙里的当家师父说，从今后，我们都要熄灭贪、嗔、痴；勤修戒、定、慧……当时我心里就一个激灵：这第一个字就触到了我的痛处，我能远离这个字吗？当家师父说，大家心里有什么事，可以在拜佛时跟佛菩萨说……第二天做早课时，我只能对佛菩萨说：从今后，我再也不敢贪了……寺庙里有规定是过午不食的，就是说吃过午饭就不能再吃东西了，所以午饭时我们尽量多吃一点，这就胀得肚子很难受。午饭后自由活动时大家都出去走走了。师父们说，能这样露着光头、穿着袈裟走向闹市，也是在过关哩。出了南山讲寺山门不远，有个小集镇。于是我们都纷纷走出山门了。

　　出了庙门，我就看见寺庙门口的树阴下有个老乞丐，他跪在一块自制的滑板车上，就是在一块木板下面安上4个轴承用来滑行，这就说明他的腿有残疾。他头前置在地上的一只破搪瓷盆里，已经有不少零钱了。这年头大凡香火比较盛的寺庙门口都会有讨饭的，因为他们知道，香客们到寺庙里来进香，都愿意给乞丐们布施几个小钱。可是此刻是盛夏的正午，乞丐们也怕热，所以只剩下这一个老头了。尽管是树阴下，也是热浪逼人啊。大概是听到人声，这个老头很自然地抬起头来。于是我就看到了他的脸。这一来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多么像我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老父亲啊！

　　我出生在农村，在我出生不久，我妈妈就去世了，我爸爸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我们那地方没有什么出产，满是石头的山上土很簿，所以我们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子日子过得很清苦。但不管日子多苦，父亲从来不耽误我读书，记得我考取大学后，为了我去北京上大学的路费，爸爸就东挪西借还是凑不齐，最后他老人家到一个庙门口去跪了半个月，才凑齐了我去北京的路费。我在大学里尽管有助学金，我也千方百计地勤工俭学，可我爸还是每一两个月就给我寄点钱来。我知道，这都是他老人家到那个庙门口跪来的……在这一刻，我再也挪不开步子了，我也的确已经忘记了我的房奴身份，我站在那个老人面前，从我的袈裟里面裤子的表袋里，掏出妻子给我零花的百十块钱，一股脑儿都放进了他那只搪瓷盆里……

　　一次得到这么多钱，使那老头很惊讶，他一边连声说着谢谢，一边久久地望着我。可他的人仍朝我跪着，这让人很不好受，我赶紧逃开了。追上同伴后，跟我们一道走出来的一位庙里青年师父说：你怎么给他这么多钱？你这钱最终还不知给谁花呢……

　　这位师父说，这个老头是江西人，原来是他老家村里的一个代课老师。后来全县的代课老师都转正了，不知什么原因，就他一个人没有转正。于是他来我们这里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一次从脚手架上跌下来，腿断了，包工头没给好好治，从此就残了，活也干不成了，人也回不了老家，他就天天来庙门口跪，据他自己说，收入比原先在建筑工地上干还要多。老头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可他还每每地去邮局寄钱。他的同乡告诉我们，原来他还供养着一个大学生哩。他那个同乡说，去年，他供养的那个大学生大学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可是那个大学生就再也没有给他来过信，连他在哪里工作也不告诉……原来那家伙是只白眼狼！可这个老头就像没事人一样，据说他又搭上了一个大学生，又在给一个新地址寄钱了……你们说，你这钱给的冤不冤？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想，但愿他这回不要再遇到白眼狼。

　　古代的出家人自己是不做饭的，每天都是外出化斋，由施主布施，施主给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所以《西游记》里唐僧师徒4人一路上常常为谁去化斋而争论不休。这种化斋又叫托钵。夏令营里为了让我们真实地体验到出家人的生活，就专门安排了一次集体的托钵活动。那是在这期短期出家的第3天的正午，大家身穿袈裟，头戴蔸笠，手里托着一只大大的钵盂，排着一字长队，到那个小镇的街上去走一遭。当然，我们现在要的不是饭食了，我们讨的是钱。而且在庙门口早贴出告示了，我们这回托钵化缘所得的钱将全部集中，交到县里的的慈善机构用于慈善事业。

　　我排在队伍的稍后，这样，我要到的钱就不可能比别人多。因为小镇上那些店家把事先准备好的单票顺着队伍发过来，发到队伍的尾巴上往往发完没有了，所以到小镇上转了一大圈，我的钵盂里只有不到10块钱的几个钢板，这让我很扫兴。如果我身上有钱，在上交托钵所得时，可以自己贴点进去，可我身上的钱又都给了那个老头，想贴也没有了，这就注定了我今天托钵的成绩将会很惨。刚才从庙门口出来时，我看见那个老头还是跪在老地方，我们今天的集体行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这一大群人，显得缺少精神准备，他没有想到今天有声势浩大的一大群人来抢他的饭碗。他的嘴在抖，也许在心里骂我们哩。在我们回来时，我又看见那个老头了，他还是跪在那里，逐一地看着我们这行人。我正垂头丧气地走进庙门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这位师父，请留步……”

　　我看见他在向我招手，于是我向他走过去了。

　　“把你的钵盂给我……”他说，吐音清晰。看得出来，要是能站起来，他肯定站起来了。我于是弯腰把钵盂递给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接过我的钵盂后，把他的搪瓷盆里上午半天的所得，有好几十块钱哩，一股脑儿都倒到我的钵盂里。

　　这一来我手足无措了，连声说着“谢谢”。我弯腰拿起自己的钵盂，正要走，他又把我叫住了。我于是转身，看见他正在从身上那件破褂子的衣袋里掏钱，一边说：你看，这钱还是你给我的呢，我没动，现在原璧归赵……

　　于是，他又把我给的百十块钱一股脑儿放进我的钵盂里。

　　在这一刻，我完全呆住了。既为他的举动，又为他竟然能用“原璧归赵”这个成语。

　　老头见我还站在他面前，于是就问我：

　　“我问你，你们这次托钵的钱，真按这张告示上说的，是交到慈善机构用来做慈善事业的吗？”

　　看来，在我们去小镇时，他才注意到庙门口的这张告示，并认真地看过了。我于是对他说，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过几天我们会把慈善机构出的捐款收据的影印件公布出来的。

　　“那好，那就省得我去麻烦了，我这钱一并交给你们……”

　　说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艰难地转过身，从他的屁股底下，拿出一个破布包，他一边拿，一边笑着说：

　　“我们这种人，一点家当都随身带着，你可不要笑话……”

　　他从那个破布包里，居然取出一大沓百元大钞。

　　“我住的地方有家超市，他们需要大量的零钱，我每天傍晚都会去把我要到的另钱跟他们换成整的，这里是6700元，都交给你了……”他像拉家常一样说出钱的来源和数目。

　　于是，他又把这一大沓钱压在我的钵盂上。

　　我完全惊呆了。

　　“你不是还要负担一个大学生吗？”我想起听来的他和那个白眼狼的故事。

　　“原先那个已经毕业，不用我给他寄钱了。现在在找的这个有可能是个骗子，我正在托人核实……”

　　“听说那个大学生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给你来过信？”

　　“人家刚参加工作，忙啊……我把他供到大学毕业，任务完成就好了，要他的信干什么？”

　　“你做这种事就不指望一点回报？”我望着他，问。

　　老头又笑了：

　　“我自己的心会有回报的。我有我自心的回报就够了……”

　　我捧起我的钵盂，包括那一大笔钱，我想把那一沓百元大钞还给他：

　　“你这么大年纪了，又有残疾，自己留着吧！……”

　　老头咧开没牙的嘴，笑得满脸皱纹在荡漾：

　　“我这个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饿不着，我留钱干什么？我全想通了，即使我有钱千万，我不过一日三碗饭；即使我有十套八套房，夜晚不过睡一张三尺床。再多的钱除了给我增加烦恼，哪会有别的好处？你看，我屁股底下现在空出来了，我坐着都舒坦多了，再也不用牵肠挂肚地想着别让它被人掏走了。小师父，现在这个世道妖魔鬼怪多啊！我不得不防……”

　　先前他那句“原璧归赵”的成语就让我掂出来了，此人不能小看。我发现他如此健谈，就在他边上的树根上坐下来，这样我跟他就平等了。果然，我一坐下，他话就多起来了：

　　“有本古书，该是《左传》吧，里面有句话，叫‘人弃常则妖兴’，常就是纲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一个社会把纲常、把仁、义、礼、智、信都抛弃了，那妖魔鬼怪就都出来了，小师父，是不是这个理？”

　　我忙不迭点头，这个老头在我眼里正在慢慢变得高大起来。

　　“好在，现在党和政府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正在亡羊补牢，大抓廉政建设和道德教育，你们寺庙不正是在配合政府，紧紧抓住这个‘常’字么？你们今天的托钵，不就是这种教育的一个体现？所以，本老头今天要助你们一帆风……”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望着他，感觉到一种重压，老头似乎正在把我袈裟里面的一个“小”字压出来，他正在剥去我的袈裟，暴露我的妖邪本相……

　　“我年轻的时候，因为成分不好，没能读上大学，我真的羡慕有书读的人啊！……我教过书，我知道农村里一个农家子弟要把书读出来有多么难。所以，我在尽力而为地帮助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

　　我慢慢站起来，眼睛里满是泪水，在我模糊的视线前，顿时莲萼金台，华光四现，眼前的老先生哪里是我娑婆世界中人物？他分明是乘愿再来，倒驾慈航的佛菩萨显世。于是，我赶紧恭念阿弥陀佛。最后，我才在老先生的话后面加上一句话：

　　“光读书是不够的，还要紧紧地抱住这个‘常’字，这样，读书才不会读出一个白眼狼，不读出一个妖怪来……”

　　“说得好！”老先生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我回到庙里，在向住持师父交出我这次难忘的托钵所得之后，我也向住持师父坦白了我的妖魔本相。住持师父破天荒地批准我夏令营没有结束就提前回城了。一回家，我就苦口婆心地说服妻子，拿出那张原封未动的卡，义无反顾地交到纪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