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蜀通向陕西、翻越秦岭的地方,有座很有名的雄关,叫大散关。这个地方之所以出名,就在于2000多年前楚汉相争时,大军事家韩信在这里用暗度陈仓之计,率军顺利进入关中,从而奠定了400余年的大汉基业。在这条陈仓古道边,有个很不起眼的村子,叫啸马岗。这个村子由于每年开春后有秦岭的雪水滋润,端得是山清水秀,堪比江南。可是,这么好的地方,村子里百十户人家,这几年却有7个中老年人死于癌症。这不,离休后告老还乡的原市委组织部长瞿铁马老爷子,又被查出得了胃癌。
对于生死,铁马老部长想得很开。他只是弄不明白,这么好的地方,这几年何以会连续出现这样的恶病?如果不把原因弄清楚,那么自己就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癌症患者。
趁着身子还能走动,他就在村子的四周转起来。这里不像东南沿海,可以说没有什么工业。只有一家从清朝就开始开采的小煤窑。啸马岗煤矿出产一种据说是全世界最好的无烟煤。正因为好,它就少,据说只有一条很窄的矿脉有煤,所以从清朝起它的规模就没有扩大过。因为规模小,它的经济效益也就一直不好。5年前,村里把这个煤矿卖给了一个浙江杭州人。那个老板姓游,据他自己说,他是杭州城外的龙井村人。那个村子产的龙井茶叶能卖好几千元一斤。游老板盘下这个煤矿后,就用经营龙井茶的办法来经营这个煤矿。煤矿的规模他一点也没有扩大,只是搞了一个洗煤厂,把这种煤加工成核桃大小均匀的颗粒。用一种特别的工艺洗去煤里面的硫和其他杂质,再用一只只漂亮的塑料袋像包点心一样把煤粒包装起来,专门卖给外国的餐饮界作烧烤和烧火锅用。连挑剔的日本人也对它趋之若鹜。据说经过他的洗煤厂洗过的煤没有烟,没有异味,火力又足,比木炭还要好。煤能这样卖,他赚的钱海了去了,这真让人暗中佩服浙江人赚钱有本事。
铁马老部长决定到啸马岗煤矿走走,因为村里这几例癌症,全发生在那个游老板盘下这家煤矿之后,他不能不怀疑这病跟游老板新上的洗煤厂可能有关系。
铁马老部长是这一带的名人,游老板当然认识他。见老部长到来,游老板放下手里的事,一张油光光的柿饼脸堆满了笑,全程陪同老部长在厂区参观起来。他们参观了那个洗煤厂,洗煤的用水是游老板买下的村子在山里修的一个水库提供的。水库里的水引进厂后,通向一个个池子,池子里加进了各种化学物,经过一道道工序后,煤是干净得可以烧火锅了,而那洗过煤的水就有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正当老部长准备认真细看时,游老板把他带到了一个污水处理池旁。游老板说,他这套专门处理酸性废水的设备是全亚洲最好的,为此他花了上千万元,他的办公室里也因此挂满了市里这几年颁发的环境保护先进红旗。
铁马老部长离开工厂,一个人慢慢回家。路上,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这个人叫舒秋风,是现任市环保局局长,当过他的秘书,可以说是铁马部长一手提拔起来的。铁马在电话里跟秋风说,他病了,是胃癌,已经动过手术,过几天还要去市里化疗。他问秋风局长,啸马岗煤矿的环保先进红旗是你们颁发的吧?这红旗过硬吗?
秋风局长在电话那边拍胸脯,说他们经常下来检查的,游老板在环保方面肯投入,他的设备很先进,对环保是非常重视的……
两人正在电话里谈得火热。突然,暮色中的山路上,闪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穿着采煤工作服的年轻人,他一下子拦在老部长身前,在这条少有行人的山道上,还真让铁马部长吓了一跳,铁马部长赶紧挂了电话。
“老部长不认识我?我是老榆木疙瘩家的长锁啊!”
望着那张并不眼生的脸,铁马部长想起来了,他可是啸马岗村的一个小字辈,去年他爹得了结肠癌,才49岁就死了。是了,村里的小字辈大部分都在游老板的煤矿里打工,套这身工作服的年轻人多了去了。
“你跟着我干啥?”老部长挑起寿星眉,问道。
“你信他们的话吗?”长锁还是那个架势。
“你说的他们是谁?”
长锁看看路两端,说:“当然是那个游老板和你刚才打电话的秋风局长。”
“此话怎讲?”铁马部长提高了声音。
“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们正在这里故伎重演,又在演出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活剧吗?”
铁马部长忙把这个年轻人拉到路边的石头上坐下。
“你把话往明处说,我不喜欢绕圈子。”他说。
长锁沉默了老大一会,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了,把头一抬,说:“去年我爹死后,游老板给了我1万块钱,我知道那是堵我口的。我收了他的钱,照理我是不应该说的。可是不行,这些日子,我夜夜做梦,梦里全是我爹临死时的痛苦模样。我知道,我不把这事说出来,村里还会有更多的人会像我爹那样死的……老部长,我跟你说,游老板带你去看的那套处理污水的设备只是他明修的栈道,那只是做样子的,基本不运转。因为那化工原料和电费是很费钱的,污水要全经过处理,游老板就赚不到多少钱了。实际上,他们一直在暗度陈仓——把污水直接排进一个废弃的矿井里,那污水就都渗进地下了,所以我们村的井水这几年就变了味,喝井水的人就得了癌……”
铁马部长听得心惊肉跳。他一把抓住小伙子的手,问:“这事市环保局知道吗?”
长锁淡淡地一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舒局长就占着矿里的干股,每个季度游老板都要给他留下一份红利,每次十几万。这事我本来是不可能知道的,可我在跟矿里的出纳小翠儿谈恋爱,她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
铁马部长倒抽一口冷气。他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难怪,舒秋风每次来家里看自己,都会从他的车里屋家里搬一箱箱的矿泉水。可是,人能一年365天,天天喝矿泉水吗?做饭做菜也能用矿泉水吗?
“好,这事就先说到这里。刚才在电话里,舒秋风知道我病了,说明天就来看我,我倒要看看他明天怎么见我……”铁马部长跟长锁重重地握了握手,两人就一东一西分道回家了。
这个晚上,铁马部长怎么也睡不着。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映现在眼前……那一年,铁马部长和他的秘书舒秋风一起对一个能力很强、口碑也不错,正准备提拔重用的干部进行考核。就在考核的过程中,发现这个人由于贪婪,把小金库里的2500元钱据为己有了。仅仅因为这件事,仅仅因为这2500元钱,这个人的考核没有过关,大好前程也没了。当时,舒秋风很激动,他挥着手说,人怎么能这样,怎么会把钱看得这么重!他当时一挥手,竟把铁马部长的眼镜碰到地上,把眼镜的骑马架打断了。事后,铁马部长把那眼镜用胶布缠了,继续戴着。舒秋风看了不好意思,说要买副新的,铁马部长不让,说看到它,就会让人想到贪婪是怎么毁掉一个人的,戴着它不是更好?
第二天,环保局的小车直接开进铁马部长家的小院。当舒秋风又像往常那样朝家里搬矿泉水时,铁马部长把他拦住了,说他可能喝不了这么多水了。他把这位已进入中年的环保局局长叫到自己的卧室里。
老部长的床头柜上,赫然摆着那副缠着胶布的眼镜!
铁马部长望着曾经跟了自己12年的秋风局长,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老泪,挂在他暗沉蜡黄的脸上。终于,他开口了,声音苍老:
“医生说,我只有6个月好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副眼镜还在,可惜人,已经不是那个对贪婪深恶痛绝的人了……秋风,你今天看到它,再看看我这个将死之人,有何感想……”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们村里,我是第八个癌症患者,我只是想问问你舒局长和那个游老板,为了钱,你们还打算制造多少个癌症患者啊?那钱,你拿得心安理得吗?”
良久,舒秋风两膝一屈,在铁马老部长跟前跪了下来。大散关下的这个房间里,响起了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号啕大哭的声音。
“去吧,马上回去,去向检察院自首。争取主动,把赃款退出来。钱要不够,我可以帮你一点……后半辈子,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同时,你还可以告诉那个游老板,他要是条汉子,就该把责任承担起来。同时,我们希望他这个煤矿能继续办下去,因为它能提供那么多就业岗位。你还要告诉他,栈道最终是给人走路,而不是用来做摆设的,希望他吸取教训,把那套污水处理设备开足马力,严格做到达标排放。利润少就少点,钱要赚得清白啊……”
说完这番话,铁马扶起秋风,把他送出房间,送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