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建设局的老会计胡三木，这几天真是高兴得心里都要开花了：一个困扰了他三年的老大难问题，竟然做梦般解决了。

　　三木有个儿子，三年前大学毕业，一直找不好工作。这几年，局里两次招人，但儿子都碰了壁。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有天儿子回来对三木说，你们局机关的下属事业单位要招五个人，我想招进去。三木说，能行吗？儿子说，行不行，就看你的本事了；又说人家阿根都在为他儿子努力了。阿根是局里最没用的泡蛋，他竞敢有这个想法，我为什么不能有？三木一咬牙说，那我也去想想办法。什么办法？无非就是托这个求那个，然后大包小包地送东西。结果，送出去的东西像肉包子打狗，他儿子被涮下了，阿根的儿子居然招了进去。让三木更难受的是竟不知道自己惨败在哪里。求过托过的领导都来跟他说，我是同意的，只是某某横踢一脚才翻了。第二次是局里的另一个事业单位招人，儿子没了劲头，三木倒来劲了。一方面他要证明自己不是泡蛋；另一方面这次招工的形式变了——公开，而且要考试。对于考试，三木是不怕的，儿子从小学考到大学，一路都是飚在前头的。不过考归考，送还是要送的，都是人做的事情嘛。三木提心吊胆地送出了东西，又提心吊胆地看着贴出来的一张张红榜，笔试儿子第一名，计算机儿子第二名，面试却是五十三名，算总分，他儿子刚好被挤出。三木问儿子面试怎么会那么差，他儿子愤愤然地说，面试是块橡皮泥，考官又都是你们的局长，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三木的心，从此痛到了肺里，大病一场后，再也不拿正眼瞧人了。

　　从此，三木彻底断了让儿子进事业单位的心思。可谁知，山不转水转，上个月月底，局里的执法大队又要招人了。有人逗三木，你儿子又可以上考场啦！三木苦笑了几下说，考场？我儿子的考场早就出青草啦！说这话时新上任的伍局长刚好经过，他问三木什么出青草了，三木懒得回答，旁边有人替三木回答了。伍局长一听，当即说，让你儿子再来考考看嘛，放弃机会总是可惜的。接着伍局长又详细地向三木了解了情况，最后说，有机会就不要放弃，机遇机遇，有“机”还要去“遇”呀。三木想想，局长端凳给你坐，不坐也太不给局长面子了，而且这局长是市里公开招聘来的，上任才几个月，新官上任，太驳他的面子也不好，所以就让儿子去报了名。但他是一点也不抱希望的，考试成绩的红榜一次次贴出来，他从不去张一眼，人家在嚷嚷了，他才知道他儿子笔试第一，计算机也是第一。面试成绩一出来，三木手脚抖了，他儿子排在第二位。三天后录取名单公布：他儿子取了！真是梦一样的事啊！三木叹道。没等他从梦里回过神来，儿子已经报到上班了。

　　激动了几天的三木平静下来后，觉得这次真是要好好地谢谢伍局长了。这么悬空八只脚的事情，说成就成了，要是没有伍局长帮忙，能行吗？一天晚上，他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敲开了伍局长家的门。伍局长问这是干什么，三木嘿嘿笑着说，谢谢伍局长帮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的。伍局长又问帮什么了，三木说我儿子的事呀。伍局长便哈哈大笑，说，胡会计，要谢就谢你儿子吧，是他自己考得好。说完，就要三木把东西拿回去。拿回去怎么行？三木撂下礼物就溜了。可是第二天一早，伍局长和他夫人拎着礼物一路寻到三木家来了个“物归原主”。

　　三木看着那堆礼物再也吃不下饭了。伍局长帮了这么大的忙，要是不收下这点“意思”，那自己真是欠着一笔债了。因为上班时间到了，三木只有心神不宁地赶去上班。走进办公室，他对面的出纳正在同一个朋友谈话，出纳问：“你去过了？”朋友说：“去过了，可东西全退回来了。”出纳问：“你送的什么东西啊？”朋友说：“烟啊，酒啊，营养品啊。”出纳一跺脚道：“背时啊！什么时代啦，还送这种东西，大包小包，拎进拎出，多难看啊！人家现在都兴信封呀卡呀了，旁人看见两手空空的，握手的时候就可以送出去，既体面，又干净……”

　　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木这一听才恍然大悟：天哪，自己也是大包小包，拎进拎出，怪不得伍局长要把东西退回来啊！

　　当天晚上，三木又一次去了伍局长家，这一次去他自然空脚空手。伍局长正在一个本子写着什么，见三木进来便放下笔，起身让座泡茶，再问三木有什么事找他。三木支支吾吾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个厚厚的信封，抖抖索索地递了过去。伍局长接过信封说：“胡会计，有事直说好了，还写那么厚的信。”三木不说话，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伍局长打开信封往里一瞧，一下子跳了起来：“胡会计，你怎么还这样啊？”三木说：“伍局长，我……我是诚心诚意的。”伍局长说：“我也诚心诚意告诉你，信封里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头是个好东西，但那是你的，我不能要。你不要想法太多，我们确确实实是公开招考，择优录用，公事公办。”三木说：“如果没有你伍局长，我儿子一辈子也进不了事业单位。”伍局长摇摇头：“我那有那么大能耐，这本身就应该是一件公正的事情嘛。”三木说：“那…….那为了公正，我也应该谢谢你。”伍局长说：“这是什么理呀？公正是我们应该做的，因为公正，我就要接受这个信封，你是要我腐败呀？”三木连忙摇头。伍局长说：“那你拿回去。要是不拿回去，我就写上名字，交到纪检书记那里去。”三木吓了一大跳，伍局长把信封塞回到他口袋里，他再也不敢拿出来了。

　　可是回家后，三木总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伍局长说的那些话，前几任的局长也都说过。什么公事公办、择优录取…….那种大道理每位当领导的都说得头头是道，但办起事来就是另外的套路了。三木想到这里，觉得伍局长的那些话也有点云里雾里起来了，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意思还是假意思呢。如果是假意思，那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讲假意思呢？三木越想越乱了，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奥妙。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局里召开干部大会，伍局长在会上讲话，其中有几句话简直让三木像挨着了晴天霹雳，伍局长说：“我们当干部的，别以为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没人知道，是黑是白，群众心里都有一本账哪…….”天哪，一本账！一本账！自己怎么没有想到“一本账”呢？你听伍局长这话，话中有话，肯定是在对我旁敲侧击！

　　三木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是喜欢记家庭账，也许是会计的职业病吧，家里的收入开支，进进出出、一分一厘，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这一记就记了三十多年。1968年的青菜多少钱一斤，1986年的腿精多少钱一斤，他一翻帐本就知道；为了把账记准确，他连雨鞋这样的低值易耗品也进帐折旧，穿一天折一天的旧。有一年雨下得凶，折旧很快折完了，雨鞋还新的一样，他觉得后来是白穿了十多年。这事是他喝了点酒后说漏嘴的，很快成了人家的笑柄。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三木有这样一本账，有人还跟他开过玩笑，说：“三木，你记的是不是变天账啊？”听了伍局长的话，他才知道伍局长为什么不要他这个“信封”了：你三木天天都要记账的，这么大一笔开销，肯定会记得清清爽爽：数额，几千元；用途，送给伍局长。嘿，到时候你把账本一摊，我还能怎么说话啊？三木简直要敲自己的脑壳了：自己有那么一本清清爽爽的家庭账，伍局长还敢要我那只信封吗？左思右想，三木觉得伍局长这笔账是一定要还的，不还这笔帐，他的心一辈子都不会安宁。而为了还这笔账，他就必须烧了自己的那本家庭账！

　　下午快下班时，三木从家里捧来了那只朱红色的紫檀木箱子，里面放着两大叠码得整整齐齐的帐册，在局机关院子里的垃圾房边，他蹲下身，把账册一本本地取出来，等到大家都从门里出来了，他就开始撕账本。虽然硬皮封面撕裂的声音，听起来像肋骨被折断时发出的声音似的，但三木忍住心里的痛，悲壮地撕着，当他瞧见伍局长也从门里出来的当口，取出打火机“嚓”的一声，把账本点着了，熊熊的火一下子燃烧起来。

　　下班的人见状都围了上来。有人问：“三木，你在烧什么呀？”三木说：“烧家里的账本。”大家奇怪了：“你记了三十多年啦，平时当宝贝似的，怎么突然要烧掉它呀？”三木说：“背时的东西，有屁的用场啊……”正在这时，伍局长走了过来，他挤进人群说：“胡会计，烧不得呀！这是历史哩，你不要了，可以献给博物馆、民俗馆，很有研究价值的哩。”三木摇摇头：“都是些柴米油盐的东西，没价值的，不要了，不要了……”伍局长继续说，“电视里报道，上海有个老人也和你一样记了三四十年，有个民俗馆花重金向他买，他不肯，说还要记下去。他跟你不能比，他的帐本是小学生的练习薄，记的是流水帐。而你用的是帐页，还折旧，还核算，还制作成册……”三木听得简直要哭出来了，他看了一眼伍局长，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咳……反正不要了…….”

　　这天晚上，三木又一次来到伍局长家里，又一次把那只信封递给伍局长。伍局长呆了，问：“胡会计，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三木流着泪说：“伍局长，现在我把账本都烧了，以后也不会再记了，你……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伍局长这时候才明白三木烧账本的真正原因，心中就像被狠狠地刺了一刀，痛得要流血了。他一把攥住三木的双臂摇晃着说：“胡会计啊胡会计，我同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们是公事公办、择优录取，你……你为什么就这样不相信我呢？”…….在不久后的一次党风廉政建设会议上，伍局长感慨万千地说了这件事，并说：“胡会计烧了的仅仅是一些家庭账本吗？不是！我觉得烧在这把火里的一些深层次问题，真是值得我们好好深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