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七月，天就像被人捅破了似的。暴雨一下就是十多天，毫不间歇。燕子湖的湖水暴涨，水位早已过了安全警戒线，还在一路飚升，湖堤笈笈可危。这让燕湖县新上任的女县长郭红霞如坐针毡，她连日连夜驻守在湖堤上，带领群众筑堤防汛。

　　其实，燕子湖是上了“双保险”的，不仅有一道老堤，在老堤的外围，还新修了一道防洪大坝，那是郭红霞的上一任搞的政绩工程。也就是说，既使老堤决口了，防洪大坝还能拦住洪水，保燕湖县百姓的平安。要说，有了这道防洪大坝，郭红霞不用担心，但坏就坏在这两天她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说，防洪大坝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根本防不了洪水。只要老堤一破，防洪大坝一准跟着被洪水冲破。

　　接到这个电话，郭红霞立即就找来承建大坝的永安建筑公司老板刘永安，刘永安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他承建的大坝不存在质量问题，大坝竣工后，质检部门对大坝进行了检验，质量完全合格。

　　刘永安说得那么确凿，郭红霞还是放心不下。老堤已十分危险，县里之所以还没让湖边的居民撤离，就是信任，即使老堤破了，防洪大坝还能坚固地挡住洪水。如果防洪大坝真的存在质量问题，那县里所有的决定就全部错误，后果不堪设想。她觉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她一边继续加固老堤，一边请上级质检部门对防洪大坝作再一次的质量鉴定。

　　鉴定的人还没到，刘永安却跑到防汛指挥部来了，见了郭红霞，单刀直入：“郭县长，你不能让人对大坝进行第二次鉴定！”

　　“为什么？”郭红霞冷冷地问。

　　“因为这对你没有好处。”刘永安阴险地说，“今天早晨，我给你的丈夫柳晖送去了三十万块钱，那是让他劝你别对大坝进行鉴定的好处费。我知道从你这里打不开缺口，我只得去找他了，好在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也收了钱。这算不算受贿？你如果硬要对大坝进行二次鉴定，查出大坝有问题，害了我，我也只好拉你下水了。”

　　刘永安走了，却将郭红霞气得直发愣，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那在大学里当讲师的丈夫，竟然这么糊涂，这么没有原则，居然接受刘永安的贿赂。她手指颤抖地拨了柳晖的手机号，电话一通，劈头就问：“柳晖，你干的好事，你居然接受刘永安的赃款？”柳晖却在电话那边嘻皮笑脸：“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你不感谢我还指责我，你也太没良心了。”郭红霞气得肺都快炸了：“为了我？为了我你就接别人的钱？我平时是怎么跟你讲的，咱是干部家属，要有原则！”她的话还没说完，柳晖已在那端不耐烦了，没好气地打断了她：“够了！你少教训人！不就是个县长吗？摆什么谱？开口闭口干部家属，我也是堂堂的大学讲师，不是你的附庸！”柳晖就这脾气，自尊心特强，有了个当县长的老婆，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是干部家属，尤其反感郭红霞这么说，这让他一个当男人的脸上没有光。

　　郭红霞本来也不想说这样的话，但出了这样的事，容不得她不生气，柳晖不耐烦道：“我没时间跟你废话，闺女还在柳庄她奶奶家，我得去接女儿。”说完就挂了电话。

　　郭红霞的女儿叫柳园园，今年十岁，本来跟柳晖一起在城里住，现在暑假，就跑到燕湖县来看妈妈，可郭红霞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照顾女儿，好在柳晖的老家在燕湖县，就在防洪大坝下面的柳庄，郭红霞只得将园园送到奶奶那里照看。

　　柳晖的一席话，倒提醒了郭红霞。防洪大坝存在质量问题是无疑的了，不然，刘永安不会这样百般阻挠对大坝的质量鉴定。这样说来，燕子湖的“双保险”名存实亡。而照目前的情况看，老堤迟早是保不住的，一旦决堤，下面的村庄都会有危险。现在倒不是教训柳晖的时候，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撤离居住在防洪大坝底下的那些群众。想到这里，她当即就给县委万书记挂电话，正拨号呢，万书记却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进门，就焦急地嚷开了：“刚刚接到市委的电话，他们说，我们的防洪大坝有严重的质量问题，这条大坝已完全丧失了阻挡洪水的能力，市委指示我们，立即撤离坝下的居民。”

　　郭红霞当即与万书记紧急磋商，两个人决定，一边按照市委的指示，将老百姓撤离到安全地带，一边加固老堤，防止灾难发生。两个人作了分工，万书记负责群众的撤离工作，郭红霞继续负责加固老堤。

　　两个人都不敢懈怠，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万书记去撤离群众，郭红霞则去巡视湖堤。燕子湖的老堤长约七里，自老堤出现险情以来，每天，郭红霞都要穿着雨衣，徒步在堤上走两个来回，认真检查老堤的每一处，看是否有隐患。堤上到处是抗洪的人们，他们背着沙袋，不断地加高堤坝，既使这样，水位也快与坝顶齐平。

　　郭红霞一边巡视一边指挥抗洪的人们，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这时，负责对祝家村堤段进行监控的防汛人员打来电话，说那里又开始渗水了。郭红霞顿时就担心起来。昨天，她在巡视的时候就发现，祝家村坝段的“坝腰”上，开始向外渗水。这是很危险的信号，她当时就组织人马对渗水的原因进行排查，但却查不出具体的原因。她只得两次派人潜进湖里，对渗水部位进行夯实，后来，渗水才得到了控制。现在再次渗水，就危险了。

　　她一路小跑往祝家村堤段跑，还没到地方呢，迎面就有好些人朝这边跑过来。郭红霞截住这些人一问情况，大家乱哄哄地答：“不得了，祝家村堤段出现了甬洞，堤快破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郭红霞心里咯噔一下，出现甬洞，那是破堤的前兆，她拔腿狂奔起来。

　　赶到出状况的地方，这里已乱成一团，有些人开始往两边逃，有些人仍在往水里扔沙袋，想堵住洞口。郭红霞看时，洞在老堤的“腰”部，正是昨天渗水的地方，洞口已有大圆桌面那么大，水，翻滚着，由洞里向外喷涌，经过水的冲洗，洞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人们从堤里扔进去的沙袋，很快就从堤外面被冲了出来。脚下的堤坝，也有了颤动。

　　郭红霞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在洪水强大的冲力下，要堵住这个洞是不可能的，决堤就在眼前。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保证堤上百姓的安全，她只得大声下达了撤离的命令。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来得那么突然，人们刚刚离开危险的地段，“轰”地一声，出现甬洞的地方决堤了，洪水怒吼着，挟着泥沙，呼啸而下，水头高达一丈，直扑远处的防洪大坝。

　　这里的防洪大坝正是存在质量问题的坝段，在水头强劲的冲击下，坝体当即就断裂了，水头掠过坝体，直扑底下的村庄。

　　抗洪变成了救援，附近几个村庄笈笈可危。

　　应急预案是早就有的，郭红霞立即打电话回县政府，启动救援程序，同时，拔打万书记的手机，一边汇报灾情，一边询问群众的撤离情况。万书记心急火燎：“8个村庄最为危险，我们已通知了7个村庄，群众应该正在撤离中，但现在就决了堤，群众能不能安全逃出去，很难说。另外，柳庄我们还没来得及通知，我刚到柳庄的村口。”

　　柳庄？郭红霞的心一阵紧缩，她的女儿、婆婆都在柳庄，丈夫是不是将她们接出去了？但这时候，她已没有时间去想他们，她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打给武警、公安、消防队，催促他们采取紧急救援。

　　洪水肆虐的速度惊人，郭红霞眼睁睁地看着堤外的农田、村庄一点点地变成汪洋。半个小时后，燕子湖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抬来了两艘冲锋舟，接着，公安、武警、消防也都赶来了，武警官兵也带来了一艘冲锋舟。三艘冲锋舟，成了救援队全部的工具。

　　救援工作一切就绪，但所有参加救援的人员却需要等待。在洪水之中，没有人可以徒手救援，但水太浅，冲锋舟又会搁浅，无法行驶。时间就是生命，但为了成功救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这就是洪水的残酷。

　　终于等到冲锋舟可以下水了，郭红霞立即调配，祝家村在洪水中首当其冲，遭受的灾难最直接最早，于是派了一艘冲锋舟去祝家村，柳庄的群众还没来得及撤离，滞留的人应该最多，派一艘冲锋舟前去救援，剩下一艘，去其他6个村庄搜救还没来得及撤出的群众。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乘着冲锋舟出发了，郭红霞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到底有多少群众处在危险之中？她再次打了个电话给万书记，万书记说：“我和几名公安局的同志带着柳庄的群众撤到了离村子大约一里的地方，现在被洪水困住了，再无法行走，水已齐腰深了，好在没有伤亡。现在的关键就是，水位一直在涨，在水淹过头顶以前，救援的船只一定要到。”

　　“有多少人？”

　　“群众83人，我，三名民警，共87人。对了，柳晖和园园也在这里。”

　　郭红霞心头一颤，丈夫还没将女儿接出去？她想都没想，就拔打了丈夫的手机。柳晖接了，已不像刚才那样气鼓鼓的，反而声音温柔了许多。灾难面前，谁都没有心思想别的，他说：“你放心吧，妈和园园没事的，有我呢。”郭红霞哪能放心，但想了想，她还是叮嘱了一句：“被困的人多，去救你们的船只有一艘，你可不要跟群众争，咱是干部……”“家属”两个字她硬生生地忍住了没说出口，她知道，柳晖反感她这样说。但这一次柳晖没有生气，笑着说：“放心，我的觉悟不会那样低。”郭红霞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她的心里矛盾极了，她巴不得丈夫和女儿能乘第一艘冲锋舟安全返回，但是，她同时又希望，在最危险的时候，丈夫不要像接受刘永安的三十万块钱那样，给她丢脸。

　　去其他村庄的两艘冲锋舟陆续载着搭救的群众返回了，然后，又继续去搜救。但，去柳庄的冲锋舟还没有回来，随后，那艘冲锋舟上的人打来了电话，他们在接近柳庄的地方，冲锋舟的螺旋桨被断在水里的电线缠住了，冲锋舟已无法运行。郭红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只得再次打电话给万书记，但也许是万书记的手机被水浸湿了，已无法联系得上。

　　郭红霞心急如焚，她只得与另外两只冲锋舟联系，但两只冲锋舟上的人回话，各村都有不少被困群众，不是一会儿能搭救完的。幸好，这时燕子湖管理处的几个渔民抬来了两只驳子船，郭红霞当即让这两只驳子船去接替在祝家村搜救的那只冲锋舟，让那只冲锋舟立即赶往柳庄，再迟，柳庄的八十多号人就凶多吉少了。

　　到晚上九点，去柳庄的冲锋舟载着第一批9位柳庄的村民返回了，冲锋舟上只能搭载这么多人。被救的村民说，冲锋舟赶到时，水深已齐脖子了。

　　晚上十点二十分，冲锋舟又从柳庄载回了10位村民，郭红霞的婆婆也在其中。婆婆告诉郭红霞，她本来是想让别人先上船的，但万书记硬是将她推上了船。

　　晚上十一点半钟，又有10位柳庄的村民获救，但村民们带来了一个噩耗：万书记去世了。“怎么回事？”郭红霞急了，大叫起来。村民们这才断断续续地告诉她，水已经没顶了，幸好，他们呆的地方有三棵碗口那么粗的树，村民们都往树上涌，混乱中将一个小男孩从树上挤掉了下来，万书记和几名公安局的同志去救那个孩子，孩子是救上来了，结果万书记……郭红霞这才幽幽记起，万书记平时说过，他是不会游泳的。

　　郭红霞的心情格外沉重，既为万书记的死难过，更为还没获救的村民担心，而心底，更为丈夫和女儿的安全揪心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拔通了丈夫的手机，柳晖说：“我们很安全。女儿在树上……”但随后就是“吱吱”声，显然柳晖的手机也被水浸湿了，没法再通话。郭红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三棵碗口那么粗的树，树上能呆几个人？关键时刻，丈夫还是与村民们在竞争生存的机会。但是，她能责备他吗？她的心底同样希望丈夫和女儿安全呀。

　　午夜一点，那艘出事的冲锋舟修好了，与另一艘冲锋舟同时返回，救回了21位柳庄的村民。郭红霞问那些村民，那三棵树上能呆多少人，一个村民说：“十二三个吧，就这么些人已经快将树压趴下了。”“那么其他的人呢？”村民摇了摇头，黯然道：“只能浮在水里。”

　　这时，另一只冲锋舟赶回了，说其他村庄搜救得差不多了。郭红霞断然让这只冲锋舟也赶往柳庄，其他七个村庄，再由那两只驳子船做最后的巡逻。

　　接近凌晨四点的时候，最后一艘去柳庄救援的冲锋舟救回了最后的几位被困群众，郭红霞跌跌撞撞地迎上去，一眼就看到了园园，园园好好地活着，可，柳晖呢？她搜寻着，却发现，船上还躺着三具尸体，他们是：万书记、一名民警，另一个，就是柳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几乎歇斯底里。去救援的武警战士说，他们是在那三棵大树旁边的一棵小树苗上发现园园的，那棵小树只有一握那么粗，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但园园抱着那棵小树苗竟然没有将树苗压断。他们将园园抱下来时才发现，园园的脚底下，在水面以下，还有一个人，是柳晖。柳晖用皮带将自己和小树的树干绑在一起，再让园园站在他的肩头上。直到他们拉扯柳晖的尸体时，柳晖的尸体借助小树苗的扶持，仍站得笔直。

　　郭红霞肝肠寸断，她哽咽着问园园：“你爸不是说你在树上很安全吗？那树，不是那三棵大树？”

　　园园哭着说：“我也想上那三棵大树，可爸爸不让。爸说，咱是干部家属，要发扬风格，将活着的希望留给别人。只有那小树苗没人上，爸就让我站在他的肩上，让我抱着小树苗。妈，为什么干部家属就要让人家先活？我不要当干部家属，我只要活着。我也不要爸爸当干部家属，我要爸爸活着……”

　　第二天早晨，整个救援工作全部结束。虽然这一场洪水给燕湖县造成了极大的灾难，但整个燕湖县，只有三个人被洪水夺去了生命，他们中，有两位是党员干部，而另一位，是干部家属。

　　第三天，县里给这三位被洪水夺去生命的人召开追悼会，市纪委的同志也赶来了，市纪委的同志告诉郭红霞，永安建筑公司的老板刘永安已经被拘捕了，是柳晖向市纪委反映了防洪大坝存在质量问题的。刘永安送给柳晖三十万元钱时，柳晖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一边假意接受了钱，一边套出了坝体没有使用钢筋的情况，他将他和刘永安的对话录了音，连同那三十万，交到了市纪委。

　　纪委的同志声音低沉地说：“是柳晖同志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好早一步通知群众撤离，不然，后果比现在严重得多。我们对柳晖的做法非常感激，但他只是跟我们说，他这样做，只是想帮你。他说，你天天呆在湖堤上，累得不成样子，他看着心痛，而防洪大坝有没有质量问题，又让你烦心，他只是作为一个家属，帮帮自己的妻子。”

　　听到这里，郭经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面对柳晖的遗像，“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柳晖，你是好样的，作为你的家属，我，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