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山村的胡水根大伯今年72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翻山越岭脚步生风,连大气都不喘。人们问他吃了什么保健品,他打着哈哈说:“那玩艺儿顶啥用呀?我啥也不吃,就爱喝酒。”
这倒也不是假话。他早年在一次山洪暴发时失去了妻女后,就与酒结“亲家”了,平日有点钱都往酒里扔。据说在那困难的年头,有一回他没钱买酒,居然跑到村里的“合作医疗”讨酒精棉,然后偷偷带回家,放在凉水中泡成“烧酒”喝……
不过,你别看老头无儿无女无钱财,这辈子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穿过,但他却有一个引以为豪的朋友,那就是水利局的张局长。
提起他和张局长的关系,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铁”!“酒糊涂”怎会有个局长朋友?这里头还有段感人的故事呢!
那是文革时期,当时的张局长刚从部队退伍,在水利局任财会。他作为工作组的成员下村,在胡水根家里落脚。小伙子又实在,又勤快,做事又认真,很招人喜欢。他们同吃同住半年多,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工作组撤离,两人才分手。
大约过了九个多月,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小张突然浑身是水、满身是伤地出现在胡水根面前。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老胡,我不能在县里呆了,我得远走高飞。”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盒子,郑重的交到胡水根手里说:“你是我最信任的贫下中农,我把这件东西托你保管。记住,这是公家的一件宝贝,关系到咱山区成千上万人的切身利益和生命安危,比你我的命都重要。造反派正在追查,你要绝对保密,能做到吗?”
胡水根接过铁盒说:“小张,我明白了!请放心好了,只要我活着,就不会丢了铁盒子,就算我死了,它也一定还在!”“好!”
可铁盒子藏在那儿好呢?两人紧张地商量来商量去,想不出一个周全的办法来。忽然,胡水根一拍脑袋说:“看我,把这么个‘保险箱’给忘了!”小张不解地问:“保险箱?”
胡水根神秘地一笑,把小张拉到窗前朝外一指说:“你看门口那棵大樟树,那上面有个老鸦窝,下面有个树洞,把东西——”还没听完,小张就连声说好,可他又犯愁了:“这老樟树那么粗,老鸦窝那么高,雨那么大,怎么上得去?”“这你就别担心了!告诉你,这树还是我家的救命树,过去一来大水,全家就往树上逃,要不是那年山洪来得急,来不及上树,你大妈和你侄女如今都——哎不说了。反正,我上树和上楼梯一样方便,你放心吧!”
说完,胡水根就动起手来。他先用把塑料布把铁箱子一层层地捆实扎紧,然后又找出了块包袱布把铁箱子包好背在身上。接着又用黄泥石子拌好了“三合土”说:“东西放进去,得把树洞封上。”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后,小张先侧耳听了听,只听得外面风声雨声哗哗的,于是两人悄然来到大樟树下。
老樟树实在太高,小张很担心,可他一声“小心点”还未出口,却见胡水根已开始上树。别看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可爬树那架势,简直灵活得猴似的,“嗖嗖嗖”就下就窜得看不见了。还未等小张回过神来,他又“噌”地一声下到地面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水根付在小张耳边说:“有这个‘保险箱’,该放心了吧?”小张一把抓住胡水根说:“不!真正的保险箱是你啊!”胡水根把脚一跺说:“你放心吧,我是贫下中农,绝不会叛变的!”水根为了表决心,把电影里头听来的词儿都用上啦!
小张一走无音息,外面的风声倒是越来越紧,有人说他是个大盗窃犯,负罪逃走了,有人说他坐牢了,还有人说他被枪毙了,反正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听见这样的传言,胡水根心都揪紧了。树上那个铁盒子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心挂两头,一头系着树上的秘密,一头担心着小张的安危,连喝酒都喝不出味道了。
一天中午,胡水根正在借酒消愁,突然来了一伙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将他那间小屋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对胡水根说:“我们是县里农林系统的造反派,根据有关情况,得知有人将一件重要东西放在你这里。那可是犯罪分子作恶的证据,他自己已经交待了。你要认清形势,把东西交出来!”
胡水根不觉暗暗吃了一惊:“难道小张他……”但转念一想,不,不可能!小张是绝不会“叛变”的。想到这儿,他装起了酒疯,来了个仰天大笑:“哈哈哈……呵呵……你们真会开玩笑,我胡水根除了酒啥都不管,谁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你们可真是太抬举我啦!”那个头儿一拍桌子,吼道:“你不要装疯卖傻,姓张的都交待了,你还不交待,想坐牢?”胡水根笑得更响了:“那……那好!有什么好……好好东西落在我这儿,叫小张自己来……来拿!”
那头儿气得干瞪眼,把手一挥说“来!,给我搜!”随着这一声令下,那伙人一拥而上,开始翻箱倒柜揪桌子砸缸。七八个人没化多少时间就把连墙角甚至老鼠洞都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他们一气之下,就像饿虎扑食似地,冲向胡水根,拳打脚踢加上棍棒相加,把他打得不能动弹,可他仍一字不露。这时村里人闻讯赶到,那批人见势不妙,总算骂骂咧咧走了。水根老伯捡了条命,但一条腿却被打断了……
一晃三年,随着“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小张结束了多年的逃亡生涯,回到了当地。回单位的当天,他就领着县里和水利局的几位领导来到胡水根家门口。当他见着拖着一条残腿的胡水根时,激动得泣不成声:“让你受累了!”
大家一齐来到大樟树下,胡水根脱掉衣服就要上树,小张挡住了他:“不行,你这腿……”胡水根一笑说:“没事,这几年,我老悄悄上树‘检查情况’,不碍事!”说完,只见他上树了,虽然速度没当年快,但动作仍很灵敏。不一会儿,就从树洞里取出了铁盒子。看得同来的领导们“啧啧”连声。
小张把铁盒子捧进屋,割断绳子,一层层地打开塑料纸,发现里面的东西完好如初,他长长舒了口气。直到这时候,胡水根才知道,铁盒子里装着的“宝贵”,原来是一笔60余万元用于修建“靠山水库”的水利专款。几个领导激动万分:“好!规划完成后,靠山水库工程就可以上马了!小张,你为山区人民立了大功啊!”
小张笑着说:“这得感谢水根大伯,没有他舍命保护,这笔款子还不知会落入谁手中,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呢!”那些领导都点头称是。这弄得胡水根手足无措,山里人不知该怎么表达,他反复只说:“我这人说话算话,说不叛变就不叛变嘛!”
小张成了有功之臣后,很快就当上了水利局的副局长。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他保护下来的那笔专项经费投入“靠山水库”建设。这个大型水库工程完工后,山区近万亩“鸡肋田”、“靠天田”变成了旱涝保收的“米桶田”。老百姓对张副局长是感恩戴德,把他“舍命保水利款”的事迹编成“道情”,到处传唱。
小张当了副局长后,不忘旧交,过年过节的,经常派人来问候,有时候还特地开着车来看他,给他送酒来,以表示慰问。再后来,小张变成了老张,张副局长升任为张局长,大概工作实在太忙,他和胡水根联络才渐渐地少下去,胡水根几次去县城看他,都没碰上。
一晃多年,又是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胡水根刚从妻子老家
“窝瓜村”回来。这回他是帮亲戚家料理丧事的。忙了几天,几乎把他累翻,再加心情很糟,因此,他一回来就喝上了闷酒。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吃了一惊,站在风雨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久已失去联系的张局长!张局长虽快到退休年龄,但看上去仍很年轻,只是肚子大了点。见着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胡水根太高兴了,他搓着两只手不知说啥好:“唉呀,这大雨天的,你……”
张局长从车上拎下来一箱酒,跟着胡水根进了屋:“老胡,我当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官,还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能耐!没时间常来看你,真对不起呀!今天带点酒给你喝。不过,你上了年纪,千万别过量呀!”胡水根手足无措:“唉呀,来了就来了,还带酒!好,你等着,我炒两个菜,咱俩好好喝上一杯!”张局长连忙拦住他说:“你坐下,我有要紧事和你说!”“老张,有什么事?”
张局长先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又关紧了门窗,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件方方正正又用绳子子扎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胡水根说:“又得麻烦你了,请你代为保管一下!”胡水根接过东西掂了掂,沉甸甸的。问道:“是什么东西?”张局长压低声音说:“我想为山区人民多做点实事,得罪了人,有人想往死里整我。” “怎么,城里又要搞文化大革命了?”“不,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以后慢慢跟你说吧!这些东西关系到我的牲家性命,交到你手上,我就不怕了。”胡水根说:“你不说我是保险箱吗?放心吧!”
两人把东西一层层包好、捆扎好,用包裹布好好,又拌好了三合土。然后两人拉掉电灯,冒着大风大雨来到大樟树下,水根老头背着包裹猴子一样地上树……然后,张局长又紧紧地握了握水根老伯的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雨中……历史好像在重演当年那一幕。
可历史毕竟不会重演。
也许放心而去的张局长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他开着车子走后不到一个小时,胡水根就拄着拐杖上路了。他冒着大雨走了半夜,天蒙蒙亮已到山下的镇上,然后搭乘第一班车就到了县上……下午他坐着县纪检委的车子回到了家,来到了大樟树下。他不肯听大家的劝阻,坚持要自己上树拿下那包东西。
为了树上的“秘密”,胡水根老头上树下树不知多少回了,可这回和前几回不同,他的手脚一直在抖。让树下的人都为他提心吊胆。当他终于把树上的东西取下交到县纪检委同志手中时,老人仿佛都瘫软了,一屁股就坐在地下。
那包东西被当众打开,露出了一沓沓的百元大钞,还有十多个存折及一些耀眼的首饰。余下的还有许多胡水根说不上名堂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来人说,这些都是外币。两位干部认真清点、仔细登记,最后让胡水根签字之后说:“这可都是人民的血汗钱。老胡,你深明大义。谢谢你!”胡水根说:“这都是他自己作孽……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进城去看看老张,成吗?”纪检委的同志碰了碰头,小声地商量了一会后说:“成!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胡水根拎了一瓶酒,包了点儿花生米,又炒了两鸡蛋,一脸憔悴地来到县城。下午,他在一家宾馆的一个小房间里见到了正接受审查的张局长。老张见到胡水根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来了?”胡水根一声不响地倒上酒,摆上菜,又闷声闷气地说:“来看看你呀,陪你喝两杯,来,喝!”说完他给张局长倒了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先一口干了:“老张,多少年没一起喝了?喝吧!”
张局长没喝,他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胡水根说:“你肯定听说了,唉!还不是有人想扳倒我?我不怕,有你把门,我……”
胡水根头一抬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刚走,我就把那包东西交出去了!”“什么,交……交给谁了?”“纪检委!”
一听这话,老张只觉头“嗡”地一下,差点晕倒。他眼睛血红地望着胡水根说:“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生死之交吗?当年你打死都不松口,可如今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告密,你,你这是为什么?”
令他没想到的是,胡水根比他的喉咙还大:“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你到过窝瓜村吗?前两天我去了!那是我老伴的娘家!你知道你那豆腐渣工程害死多少人?大坝决堤,村里一家伙死了十多口哇!告诉你,我去世的老伴一共两个娘家侄儿,一个被大水淹死了,一个给你承包水库工程被抓走了!你,你还千方百计隐瞒事实真相!可你做的那些丑事、坏事,哪件逃得了群众的眼睛!我如果和你同穿一个裤脚,天理难容呀!”
张局长头痛欲裂,再不愿听下去了,他抱着头呻吟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墙倒众人推哇!人一落难,什么都靠不住了,不过,不过,我想不到你……你胡水根也会在关键时刻背叛我呀!”说完他就哭了,声音由小到大,哭得像个娘们似的。
听到这话,胡水根喉咙更大了:“老张,话可要说明白!老祖宗怎么说来着:你不仁,我不义!要说背叛,是你先背叛了我们老百姓呀!哼,你这个叛徒!”